灵魂伴侣
我第一次遇见小何是在医院附近的蛋糕店里。
街道充斥着冬天萧瑟的意味,冷风灌进我的身体,须臾之间有些觉得眼前恍惚。
昏黄的路灯映射在蛋糕店的落地玻璃窗上,里面的橱窗上放着精致的蛋糕模型。
这是方圆几里唯一开着的店铺,我其实没有过生日吃蛋糕的习惯,但由于在医院待了大半天,实在是饥饿难耐,便走进了店里。
那个时候小何在打扫卫生,店里准备打烊。
他拖地的时候很专注,一丝不苟地把每个角落都拖到。我站在他身后,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他很高,弯着腰时也比我高一点。
我悄悄地碰了他的肩膀,他的肩膀明显颤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他问我需要点什么。我那时候没意识到,小何的声音是那样好听。
缓慢而轻柔,夹杂着山野中风的气息,吞吐间,很容易把人从寒冷的冬天抽离。
“还有蛋糕吗?什么样的都可以。”我问他。
他歉意地摇了摇头,告诉我没有了。
我只得看向货物架上剩下的切片吐司,与小何结账后准备离开。
他突然叫住我,说让我等等。
那声音划破静寂的二月,路边的树影在冷风中微微摇曳,我仿佛在硬石板上的斑驳中看见了微光。
小何说他可以给我现做,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其实那天已经九点多了,我早没有了很强的吃甜食的欲望,可是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又不忍拒绝他。
他领我到后厨,问我要哪种款式,多大尺寸的。
我说最小尺寸的,现有材料还剩什么就做哪种。
他带着口罩,白色高领毛衣外面系着米色围裙。白炽灯照在他硬朗的眉目间,手中娴熟地操作着食材和器皿。
我走出后厨,坐在店中靠窗放置的座椅上,看了会手机,觉得无味后,便发呆着看空无一人的街道。
大概十分钟后,小何从后厨走出来,跟我说正在烘烤蛋糕,约要四十分钟,递给我些水果和一瓶牛奶,让我垫垫肚子。
我感激地看向他,干脆利落地接过了。
他问我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
我说是。
他微笑着,说祝我生日快乐。
后来为了不显得过分安静,我们大概还说了点什么,比如他是这家店的短工,其他的记不清了。
蛋糕成型后,他给我包装好,我付完钱准备回家。
突然想到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便折回店里,他正好脱下了那条米色围裙,穿上厚重的黑色长羽绒服。
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向他解释到家中没有其他人,一个人吃不完也浪费了。
他略带犹豫后便答应了我,我们面对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我绝不是一个善于或是乐于接近陌生人的人,可我至今仍记得,当年和他坐在一起时,我心中不由自主的心安。
村上春树在原宿后街遇见他的百分百女孩时只需一眼,便勾勒出了与她的所有。
而当时的我怎么可能一眼就确定他是不是我的百分百男孩,可是,怎么形容呢?
就像,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男生,和他待在一起时,即使你们是刚认识的人,或者之前对他略有耳闻,你也会出于本能的信任他。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最初的小何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二十根蜡烛,我们插了两根。
他跟我说二十岁生日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日子,凡是在这个时刻许下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我的眼睛盯着小何的眼睛,从他的眼里读到了久违的纯粹。
我没有告诉小何我许了什么愿望,在默念三二一之后,吹灭了蜡烛。
我和小何就是这样认识的。
之后每次我去医院后,我都会去蛋糕店,他会留一些剩下的面包半价卖给我,也会请我喝奶。
一来二去,我和小何就开始变得熟悉。
他叫何幸,何其有幸的何幸。
我叫他小何。小何是一个人在这边打短工,店主很早就回去过年了,店里还有几单生意,便招了小何来打理。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他说他是本地的,又问我怎么总是去医院。
我告诉他我母亲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小何了解到我的情况后,便对我更加照顾。
小何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有时候蛋糕店打烊的早,不如说是我从医院出来的早,小何会提早下班,我们会短暂地逃离城市中心,跑去不知名的海滩,一起去看广阔的大海。
大海,是有一次我们偶然间发现共同的喜好。
很神奇。撇开浅尝辄止的喜欢,在千万人之中遇见一个和你一样对一件事保持着近乎偏执的热爱的人,便是小何和我了。
我们站在海边,冰冷的海风刺骨,浪潮循环反复的缓慢地拍打着礁石,能听见近处海的呢喃低语。深蓝的海,释放人的灵魂,囚禁人的灵魂。
海滩上只有我和小何两个人,或者说三个,还有岸边一直驻守的破旧灯塔。我们肩膀间的距离日趋接近,当我们并肩走在沙滩上时,那日是冬日中难得一见的有淡紫色晚霞的天空,蓝与紫混为一体,连带着沙滩上的我们也不由得沉溺。
每次我悄悄地侧过头去看小何,我的余光只能够到他流畅的下颚线,在此之下便是他吞咽口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舒服,从来不用去刻意找话题,我们在一起散步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漫长的沉默中度过。
基本上都是由他先开口说话,由大海想起了什么,由晚霞想起了什么,由灯塔想起了什么。我会顺着他的话,评论他的和表达我的想法。
“小何。”
“诶。”
“我觉得,我们就如那边的灯塔一样,孤独地驻守在看不见尽头的海的这端,好像是最贴近大海的那一个,却又只是矗立着,从来不曾拥有过。即使曾经有过光亮,也终将被遗忘。”
小何停住脚步,轻轻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的身体翻转一百八十度与他相对。
我其实很排斥与他人的肢体接触,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反抗,不知是因为隔着厚厚的衣物使我的神经没那么敏感,还是因为他是小何。
“有过光亮,就不会遗忘,发过光,就有价值了,至少我们是某一个人的星星。”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我好丧,“不许这么悲观,我们有一天都会成为哪个人生命中的星星的。”
他的笑容轻轻的,在大片的冷风中化开。
我觉得这样挺好,小何挺好。
医生说我的情况在渐渐好转,许是药物治疗起到了作用,但我深知,是小何带给我的转变。
我之前其实骗了小何,母亲没有生病,我根本没有母亲。
是我病了。
我不能控制情绪的高涨和低落,有时会低落到想自缢的地步,我感觉自己在承受万吨重的痛苦。医学冠以这个病的学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症。
我的童年是在父亲家暴母亲的血肉模糊中度过的,我只想写小何,不愿再回忆。
那份难以承受的悲痛在我不知多少次去治疗后得到缓和,从遇见小何的那个晚上开始。
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新的执念代替旧的执念。
正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和小何牵着手走在海滩上,我们背着大海,看向遥远的天空中伴随着轰鸣声的五光十色的烟花。
那天我系着一条米色围巾,他系着一条我织的米色围巾。
他把双唇埋在围巾里,鼻子被冻得通红。
化不开的浓墨的天空把这一方仅属于我们两个的世界凝结成琥珀装入他的眼里。
山川湖海,灯火璀璨。
我告诉小何我得了病,一种因你出现而得到治愈的病。
小何揉了揉我的脸颊,弯着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自带着万分柔情。他告诉我其实我也是他的生活的良方,让他的晦暗的生活变得明艳动人。正是因为我的存在。
小何问我做不做他女朋友,我说好。
我试探性地用小拇指去勾他的食指,接着他把手掌包在我的大拇指关节上。
最后我们十指相扣,仰望着不知距离多远的烟花。
烟花虽远,我们的心脏却比任何时候都靠得更近,连同大海在共振,我能听见我快要跳出来的心跳得声音。
小何,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不同,我和其他人说话时总是再三思量这句话是否恰当,学得会在别人面前谨慎谦虚说话周全,在不该说话的时候闭嘴。
可是我在你面前不一样,我所有的娇气、矫情、放纵,别人面前不能展现的那一面,在你面前我都会忍不住地想把这一切剥开来,像是一种先天性选择,看到你就想奔向你,你对我的灵魂有天生的吸引力。
小何说他也是。
我们拥抱着彼此,在孤独的大海里连着两颗快要窒息却滚烫的心。我们如此幸运,如此勇敢。
我在二十岁生日时许的愿望,小何帮我实现了。
“我相信正有人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
—— “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end.
文/樊葵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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